韩拓有些困惑地看着方久铭,露出请您详细讲讲的神情。

  “他不是给我打电话了嘛,说你被人打了,爸妈不在,问我怎么办。”方久铭摊开手,“他当时在电话里可没讲得这么利索,抖抖嗦嗦哭哭啼啼的,半天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,我听都听不清,吓得我以为你是不是要没命了。”

  当时方久铭赶到医院,李未末已经在门口踮着脚翘首以盼,却死活不肯进病房,非说自己晕血晕伤口晕消毒水反正什么都晕。

  李未末脸上手上都有暗红色的淤痕,还黏糊糊地沾了脏东西,只好拜托护士带李未末去做个检查,看他没什么事就让他先回去休息。

  等方久铭出来,发现李未末还没走,缩在门边,抹眼泪。

  “不是让你回去了吗?怎么在这里哭?”方久铭问李未末。

  李未末期期艾艾地说韩拓是不是伤得很重,都怪他,都怪自己。

  方久铭以为他是指自己没有跟好朋友同仇敌忾,一同干架而后悔,于是严肃地告诉李未末他先报警再找大人的行为是正确的,不是讲义气就要硬逞英雄,有时候会显得很蠢。

  后面两周,方久铭,跟韩拓关系好的同学,以及篮球队队员陆陆续续来探病,他们经常随机撞见八班的李未末,——不是躲在门边,就是缩在墙角,不是在抹眼泪,就是在唉声叹气。

  方久铭怀疑李未末一放学就跑来医院,问他他又说自己是来定期复诊的,跟韩拓没关系,要他们别告诉他。

  “他说自己没事,但那双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,就剩两条缝,我就把他给记住了。”方久铭觉得很有趣,说:“我觉得他应该是想偷偷看你,又怕你生气他不讲义气,才不进去的吧。”

  “你说打架跟他没关系,他说跑医院跟你没关系,我算明白了,没关系就是最大的关系。”

  方久铭当上物理教研组组长,又有了孩子以后,比以前多了长辈气儿,具体表现在特别喜欢拿学生早年的黑历史打趣。而韩拓打架李未末抹泪就是他想到的第一件“趣事”。

  韩拓心里五味杂陈,住院那段时间他过得并不好,身上的疼痛和不便稍微忍忍就过去了,但心里的焦虑和隐忧,搅得他可以说寝食难安。

  从住院到出院,整整两个多星期,李未末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他,就好像跑掉之后把他这个人也整个给忘在了脑后。

  来探病的同学队友一波又一波,有人唏嘘后怕,有人叹服敬佩,围坐在韩拓的病床边,把病房当做聚众聊天的地方,说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之言,韩拓一句也听不进去,——他的病房总是热闹的,但他的心越来越冷。

  韩拓坚持不懈地,试图在那些人的中间,身后,找到一个熟悉的,毛茸茸的茶色毛团,想着如果李未末来探病,自己一定要先冷嘲热讽他几句解解气,让他给自己端茶递水,削苹果剥橘子再伺候自己上厕所,最后拖着他留下陪床。

  到最后,连在外地忙得水深火热的爸妈都赶在他出院前回来了,李未末都没出现。

  韩拓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中越来越失望,越失望就越不甘,越不甘就越愤怒。他一出院回到小区,就捂着肚子歪歪扭扭地去敲李未末家的门,怒气全部凝聚在掌心,拍得手都红了,指骨都麻了,也没人给他开门。

  韩拓也看出来了,李未末就是打定主意不理他。他们终于在去学校的公交车站碰上,韩拓的眼神刚朝他瞟过去,李未末就把头偏开了,拉紧书包,站在了车站远远的另一端。

  韩拓觉得很生气很莫名的同时,又觉得很委屈,那种委屈的情绪不断蔓延,扩大,直至占据他整个心神。

  韩拓认为自己也是有自尊的,没道理去救人,被抛下,被无视还要去祈求别人给自己一个说法。——虽然这个别人是他的“小末哥哥”,他愿意为他付出,为他受伤,像小时候许多次那样,被攥紧拳头的李未末挡在身后,他也想做李未末的英雄和背靠,而不是一个被嫌弃,被躲避的大怨种。

  李未末躲他,不理他,韩拓便依法炮制,以牙还牙,——他们开始冷战。

  同学都将昔日“连体婴”的冷战看在眼里,尤其是八班和五班的,他们窃窃私语,感概原来再铁的友谊也有弦蹦琴断的一日。

  一个五班,一个八班,一个学文,一个学理,没有韩拓的黏人和执着,没有李未末别扭又次次照做的妥协,两人竟是真的连一个简单的碰面都不再有,好似两条曾经有过交点的平行线,各行其道,不远不近,却再也不交汇。

  高考结束,韩拓拿着全奖去了香港,李未末按部就班留在上海,——从未分开过的两人,如李未末所愿,再也不用相见。

  “......原来,他有去看过我......他一直都在......”韩拓轻喃,有些失神。

  “是啊,那小子,简直任劳任怨。”方久铭没注意韩拓表情的变化,说:“有几次帮你取药拿片子,其实都是他去跑的腿,明明说自己是来复诊的,但依我看,他根本就是在你病房门口蹲点,每次还非要塞水果和补品给我,让我当做是自己买的带给你。”

  “——所以我说你俩那时肯定有问题,打架的事不可能像你们说的那样跟对方没关系。”方久铭盖章定论,眼里闪出属于资深人民教师和教研组长的,犀利的目光。

  旁边医生看诊室的门开了,一个女人走出来,方久铭停止合理怀疑和探寻真相,跟韩拓说了声这是我太太,就起身朝着女人走过去。

  韩拓把手机放回口袋,也跟着走过去,在方久铭向妻子介绍了自己后,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母。

  李未末还没出来,方久铭带着妻子走了,韩拓跟班主任老师约好有空吃饭喝茶,同夫妻俩道别。

 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,李未末被护士扶着从另一间操作室出来,整个人像一张半透明的白纸,只剩头发还有点颜色和精神,走路歪歪扭扭,韩拓两步上前,从护士手里接过了李未末,夹住他的两腋,把他放在了最近的椅子上。

  韩拓看到李未末露出来的胳膊上有整片的红斑,看向护士。

  护士被韩拓的眼神看得不自在,连忙解释脱敏治疗就是这样的,根据体质不同会有一些副作用,李未末的情况比较严重,又很长时间没做了,反应大些是正常的。

  韩拓跟护士去拿医生开的抗过敏药,回来坐在李未末身边,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,一边把水递到他嘴边。

  李未末全身难受,头晕胸闷,没力气推开韩拓的手,他往下滑了一点,把头半靠在椅背上,唉声叹气。

  “......我吃抗过敏药会恶心,还会呕吐,有时还拉肚子。”

  “只要我不来医院做这个治疗,就不用吃这些药,医生说我光敏症跟其他的不一样,脱敏治疗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......”

  李未末仰头看着天花板,自言自语。声音有气无力,病恹恹的。

  李未末停了会儿,喘息了一下,苍白的嘴唇翕动。

  “韩拓,我讨厌死你了,你一出现我就没顺心的事,你回来干嘛,好好在香港,在深圳,去国外不好嘛,谁让你回来的,上海不欢迎你,我也不欢迎你......”

  韩拓知道他现在身上不舒服,心情不好,任由他口不择言地发泄,手紧紧扣在李未末的头上,像怕他跑了似的,手腕轻轻一用力,把李未末的脑袋从硬邦邦的铁质椅背上,圈到了自己的臂弯里。

  李未末的脸贴在韩拓温热的脖颈里,被韩拓撸着毛,难得没有挣扎,也没力气挣扎。——在李未末看不见的头顶,韩拓亲了亲他厚厚的头发,带着茉莉花香的,软蓬蓬的头发。

  “没事,没事的,”韩拓安抚李未末,“以后不会难受了,再也不难受,我保证。”

  头晕的李未末还可以爆粗口,他不忿地说:“你保证有个屁用,你就是个目的不纯的监工,一个帮凶!行刑者!”

  韩拓给公司发了消息,说家里有人急症,赶不回去,让他们先把能做的做了,剩余等着他晚上去处理,就搂着李未末安安静静地坐着,一直到他好转。

  李未末一恢复就从韩拓的怀里挣出来,脸颊红红的,韩拓觉得看起来不错,至少终于有了点血色。

  “站的起来,走得动吗?”韩拓拽着李未末的手腕,不让他躲远,“不行我可以抱你。”

  李未末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,“抱我?你当我有多轻,还是你力气这么大?”

  “那试试。”韩拓神色平静,真的弯下腰去掰李未末的膝窝。

  李未末反应迅速地挪到旁边的椅子上,然后站起来,自己往楼道走。

  韩拓无声地笑了下,追上去,与李未末并排。

  这天晚上,韩拓去公司加班前,给李妈妈打了一个时间不短的电话。